父亲的文稿---陈寅恪

 
 
      我们从小就知道全家最宝贵的东西是父亲的文稿。从抗战逃难直至“文化大革命”,父亲文稿都是用全家最好的箱子装载,家人呼之为“文稿箱”。避日军空袭时,首先要带的就是“文稿箱”。出版父亲文集自然是父母,也是我们姐妹最大心愿。
 
      父亲一生坎坷,抗日烽火中,颠沛流离,生活窘迫,双目失明,暮年骨折卧床,更经痛苦;然而无论世道变换,病残齐至,始终未曾间断学术创作。而父亲为学一贯坚持“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未尝侮食自矜,曲学阿世”。如今父亲全集出版,学界倘能于研究父亲著述时,更知父亲此种精神之所在,则为我们姐妹辛劳的最高报偿。
 
      一九六二年胡乔木同志来访,谈及文稿,父亲直言:“盖棺有期,出版无日。”胡答:“出版有期,盖棺尚远。”父亲听了很高兴,以为有望见到文集面世。岂知“文化大革命”开始,父母备受摧残,苍凉离世,终未能见到陈集出版。父亲生前已将出版文稿重任托付于弟子蒋天枢先生,不料文稿在“文革”中竟被洗劫一空,片纸不留。“文革”结束后,我们姐妹将历经曲折于一九七八年五月追回的父亲文稿,送交蒋天枢先生。蒋先生没有辜负父亲嘱托,付出艰巨劳动,于一九八0年主持出版了陈寅恪文集,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刊行,这只是父亲文字的一部分。一九八八年六月,蒋天枢先生不幸突然病逝,于是我们姐妹继续收集整理父亲的文字。
 
      现在出版的陈寅恪集,是在上海古籍出版社所刊印之陈寅恪文集基础上进行的,增加了陈寅恪诗集(附唐?魇?存),书信集,读书札记一集(旧新唐书之部)、二集(史记、汉书、晋书、唐人小说等之部)、三集(高僧传之部),并讲义及杂稿(两晋南北朝史讲义、唐史讲义、备课笔记、论文、讲话、评语、听课笔记等)。一九八○年出版的寒柳堂集,金明馆丛稿初编、二编,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元白诗笺证稿,柳如是别传诸集,此次出版时作了校对,除寒柳堂集中诗存并入诗集,寒柳堂记梦未定稿据一九八七年六月收回的残稿作了校补外,其余编排均不作变动,因父亲生前托付蒋天枢先生代为出版文集过程中已亲自审定文集编目及有关事宜,故仍按父亲原意进行。而此次刊行全集所增补之内容,则是期望从不同角度反映父亲的学术生涯。
 
      父亲的文稿墨迹命运亦如其人,频遭劫难,面世困难。抗战时已遗失了多箱撰有眉识的书籍,其中有的被战火焚毁,有的在运输途中被盗,或存放亲友处丢失,现下落不明,难觅其踪。这些皆为父亲“廿年来所拟著述而未成之稿”,如蒙古源流注、世说新语注、五代史记注、佛教经典之存于梵文者与藏译及中译合校、巴利文普老尼诗偈集中文旧译并补释及解精其诗等等(见一九四二年九月廿三日父亲致刘永济信)。而父亲晚年整理就绪准备出版的文稿,于“文革”中全被查抄,“文革”过去拨乱反正后,虽于一九七八年五月及一九八七年六月两次收回诗文稿,但仍未全部归还。即便抗战胜利后在清华大学授课、研究之讲义、资料等,亦未曾得见。总之,散落在各处的文字,迄今尚有部分未能获见。这次刊印父亲文集,因其为目前所收集之最全者而拟名“陈寅恪全集”,转又考虑到其实并不能“全”,故称“陈寅恪集”。
 
      此次父亲遗作付梓,三联书店非常重视,投入很大力量以保证质量;同时我们得到父母亲朋故旧,海内外学者弟子,我们姐妹的友人以及相识或不相识的各界人士支持帮助。首先感谢蒋天枢先生一九八0年于上海古籍出版社主持出版了陈寅恪文集,黄萱先生协助蒋先生做了不少工作。校补寒柳堂记梦未定稿及参与辑录并审阅读书札记等多位先生亦于此一并致谢。在我们收集父母诗文书信资料过程中,刘节先生的夫人钱澄女士,华忱之先生等将珍藏了多年“文革”劫后幸存的父亲书函赠送,各种支持帮助不胜枚举,难以一一敬列,在此谨向一切参与、推动、帮助、支持出版陈寅恪集的人士表示衷心感谢。
 
     历经十年的艰难曲折,陈寅恪集终于面世,当此之时,我们百感交集,真不知何以表述其经过于万一。出版陈集为中外学者深望,此书之所以迟至今日方能面世,其间有许多我们始料未及的困扰,于此无需细述。而今陈集业已付印,我们希望以此集告慰逝去的父母,父亲自谓“文字结习与生俱来,必欲于未死之前稍留一二痕迹以自作纪念”,他于“剩有文章供笑骂”之时,尚望“后世相知傥破颜”。我们更希望将父亲的这些文字,作为祖国文化遗产,献给后世相知。
 
      (本文作者陈美延、陈流求为陈寅恪之女。陈寅恪集包括:寒柳堂集、金明馆丛稿初编、金明馆丛稿二编、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元白诗笺证稿、柳如是别传、诗集、书信集、读书札记一集、读书札记二集、读书札记三集、讲义及杂稿。《陈寅恪集》三联书店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