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长方形的箱子
佚名
几年以前,我因为有点事要到纽约去,定好了一只船,约定六月十五日起航,十四日晚上我到船上去看我的舱位,这一次的乘客非常拥挤,女客特别的多。我看了一看搭客的名单,到有好几位相识。我心里觉得快乐,因为路上有人谈谈心,也可以免去“长途寂寞”。相识的船客里面,有我的一位老同学――韦尔特,他是一个青年的美术家。他的性情极好;在学校时候,和我的友谊感情比别人特别的深。
他定了三间舱。他同行的,有他的两个妹妹,同他的妻子。总共四个人。但是每一间舱里有两个床位,宽敞得很,为甚么他们四个人要定三间舱呢?我那个好奇的天性,越想越怪。后来我得了一个结论说:“这一定还有一个听差。”我自己觉得很可笑;为甚么这样平常的事情,都想不到呢?但是我再看船客名单上确是没有听差!本来有一个,现在已经擦去了,当然不能算数。我那好奇的心思,又复辟起来,但是我后来又得了一个结果,以为一定是一件贵重行李,不愿意下舱。我猜定是一箱书;因为我的朋友时常和纽约的一个犹太人有交易。
韦尔特的两个妹妹,我都认识。都是聪明和顺的女郎。但是他的妻子,我可从来没见过,因为他是新近结婚。但是我常听见他说,他的妻子如何美貌,如何合意,真是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女人;所以我很想见她,并且愿意和她作朋友。我去看船的那天,韦尔特也来了,我在船上等了他一点多钟,希望看他的新妇,但是后来船长告诉我说:“章夫人今天不适,明天再来上船。”
第二天清早,我就从客栈到码头上去,可巧在路上遇见了船长,他说,“因为有事,船今日不开。等开船的时候,再告诉你。”我听了这几句话,很觉得奇怪。“有事!有甚事呢?风平浪静,不开船!”但是我哪里有权利问他?只好慢慢的回去,消化我那口忍不住的气。
我在客栈里天天等他的信,足足等了一个礼拜,信来了。我即刻跑到船上去。船客也都到齐了。韦尔特,他的妻子,他的妹妹都来了。他的妹妹给我介绍见了他的――我意想中美貌和顺世界上没有第二个的---妻子。
韦尔特夫人,带了一个很厚的面纱。我给她行了一个礼,她脱了面纱,回了我一个礼,我看见了她,但是我很吃一惊;因为我不相信我同学说假话,我相信我的眼睛看错了人。老实说,韦夫人的容貌平常的很。即算她不是最丑的妇人,她同最丑的妇人相差总不多。她的服饰很好。她同我没有说几句话就走开了。现在我那个好奇的心思,仍旧回到那个空船舱来;韦尔特没有带听差;我就注意那第二点――贵重的行李。果然将要开船以前,船役运来一个长方形的冰箱。大概有六尺长,二尺半宽,样子非常奇怪。我看见了就猜他一定是一卷图书。但是我的朋友对于图书上的营业,素来不瞒我。为甚么这次不告诉我呢?我得了机会,一定要说他几句。
还有一件事令人不解,韦尔特不把那个木箱放在那空舱里,却拿来放在他自己和妻子的房里,把一个房子都塞满了。木箱子的上面并且写了几行字:
“烦韦尔特先生带
交纽约亚班利街
格提斯夫人亲启”
格提斯夫人是韦尔特的岳母。她的住址同韦尔特很近。
船开了以后三四天。都“风平浪静”。船客也没有一个不高兴。可是韦尔特和他的两个妹妹总显着一种忧愁的颜色整天的关了房门,不和人谈话,但是韦尔特夫人可是非常快乐,同这一个说话,同那一个攀谈。她的一举一动,都是一种卑贱的,没有受过教育的行止。韦尔特总是避开她,她当着韦尔特不在的时候,就和别人开玩笑。我很觉得我的朋友可怜,但是假若他不是疯了,为甚么会同这样一个女郎结婚呢?财产或者是一个原故。可是我的朋友亲口对我说,他们的夫妇,完全是为爱情,他的新婚妻,不仅只没有钱,连得遗产的希望都没有!但是他车船上为甚么一句话都不讲,装做那个忧愁的形象呢?我想一定是为着那一个图书的原故。
有一天早上,我和我的朋友,在甲板上来回的走。我带笑的问了他一句,“韦君!你那个木箱子里面的东西,你以为我还不知道吗?我……”韦尔特听了我第一句话,就好像有了神经病一样,把两个眼睛一直的瞪着我,面上颜色变作死灰一般;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他便一阵狂笑随即倒在地下,不省人事。我好容易把他扶起来,找了几个帮手,把他抬回舱去。但是我心里确实不懂,为甚么我话都没说完,他就会到这步田地呢?
第二天清早,我听说韦尔特的病好了,但是身体很弱,不能起来,我并没有过去看他,因为船长和我说他的病完全是由我起的,以后教我顶好不要见他,也不要和别人提这件事。
船舱的位置,是两间两间相对的。我和韦尔特的房恰好是在一排。六月的天气很热,加之我心里不舒服,再也睡不着。有时候便开着门乘凉,恰好在无意中,又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每天晚上十一钟以后,韦尔特夫人便轻轻的从她丈夫的房间里走出来,到那个空船舱里去睡。第二天清早,她的丈夫去叫她,她便回到这边房子里来。若照这样看来。他们的夫妻永远是不在一处,还有一件奇怪的事,每逢韦尔特夫人走后,便听见韦尔特开木箱声,叹息声和极细微的哭泣声。听来听去,每晚都是一样。船开后五六天,都是“风平浪静”。到第七天的下午,那镜子一样的海水便起了一层皱微微的波浪。到了晚上,风愈刮愈大。几丈高的波涛打得甲板上都不能站人,船上的客人,都是晕头晕脑,呈着一种惨淡的颜色。第二天风势愈猛,桅也折了,那无情的浪卷去了好几个搭客。船上的水手,忙做一堆,但是船已不能自主,凭着那怒涛在海面上飘荡。后来到了一个将近海岸的地方,恰好又触了暗礁,一个毫无行驶力的船遭上这种祸事,再无挽救的希望,看着要一沉到底!船上本来有两条舢板,第一条放下去以后,上面拥满了人。因为装载过重,加之又遇上一个浪头一盖,水花一浑,人和船都不知去向!现在船上还剩下十多个人,韦尔特家眷,全没有走。船长下了一个命令,放下第二条舢板。但是韦尔特在这个时候,还是守着他那个木箱子,不肯走。我们好容易把他弄上舢板。人全上来了,可是海水已经浸到舢板的边上。韦尔特还是苦苦的哀求船长,把他的那个木箱带上岸去,但是船长可没有答应他,一面吩咐开船,一面和韦尔特说,“莘先生!你疯了吗?你看这只船还可以载得下那个木箱吗?”在这个说话的时候,舢板已经离开大船一丈多远,韦尔特知道已经绝望,便猛力向大船上一跳。舢板几乎被他弄沉了,可是他抓了大船上的一根绳子,爬上船去。我们本想再回去救他,可是风势太大,舢板已经离开大船很远。我们尽力的向大船退回去,但是我们在半路上,便看见韦尔特从房子里把那个木箱子拖出来,另找来了根绳子,把自己的身子和箱子捆在一起,然后把箱子慢慢移到船边向海里一倒。木箱和人如射箭的一般,一直沉下去!再也不见浮起来!我那个时候又是叹息,又是奇怪。我和船长说:
“船长,你说这是甚么道理?”
“这也没有甚么奇怪,等箱子里的盐溶化之后人和箱子还是要浮起来的。”
“盐!”
船长把眼睛望着韦尔特两个妹妹和他的妻子,低声的和我说“我们以后再谈吧。”
我们好容易脱了险。两个礼拜以后,我碰巧在一个酒店里遇见了上次的船长。我们把上次遇险的事,叹息了一会。后来便自然的谈到韦尔特去了。船长对于这件事很熟悉,下面便是韦尔特和那个木箱的故事:
韦尔特未上船的时候,本来是五个人,他的妻子,他的两个妹妹,一个女件和他自己。他的妻子,本来是极其美貌合意,他们夫妻的爱情,极厚。可是在六月十四日,他的妻子因得急症病死了。他后来同船长商议,要把死尸运回纽约去。我想六月天气船上运一个死尸,哪里还有客坐船呢?但是我不能推托他那番诚意的恳求,所以把船迟开了,一个星期教他拿他妻子的尸,放在一个木箱子里,里面上面加上食盐,另外教他的女仆冒充他的妻子。这便是韦尔特那个木箱的故事。谁知道会道这种不幸的祸事呢?
(《清华周刊》206期,192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