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福

 

      在一晚不得安睡之间，居然有了这篇的腹稿了。

 

     仿佛听人说过：青年有三大问题。而择业为其中之一。

 

     工有“工业”，商有“商业”，农也有“农业”，可是先前看见父亲填过什么表格来，往往在“业”下填个“儒”字。儒似乎不能算是一种业吧。

 

     在某一个大学里读满了几年书，听说就快要毕业了。自己固然以老大哥自居，人家也仿佛也快要以大学毕业生相待了。在中学的时候，吾的确怕过这毕业的一栏，自己日夜放心不下的，也就是怕这毕业的一个难关。结果，终于逃过了，吾现在还算是一个白衣人。什么业都没有毕过，不论中学，不论小学。可是这大学确乎有些使我为难了。

 

     “船到桥头自然直”，终于找到了一个出路了。归根结底，还是去教教书的好吧？出过洋，涂过金的，当大学教授；那末小区区当中学教员，却也绰乎有余了。此外当个助教，那也不错了吧？而且，做教员，也有做教员的好处：第一，似乎没有旁的那样须得承上启下。教书总是一种清闲的生活，还脱不了教育的一种原来的环境。自己也还有进一步研究学问的可能。第二可以自由地发表你自己的意见，在课堂多吃铅粉，虽然有生肺病的可能。有时连上了三四个钟点的时候，也会弄得你头晕头涨，精疲力竭，上气仿佛接不了下气似的。教中学生更其是为难了，一面教书，一面还得留心管理，管理他们的秩序。然而，监考的时候，悠闲地看看他们作文时一副面部的表情，那简直会使你发笑，笑得肚痛（自己也是一个过来人呀！）那简直非有子恺漫画之笔，不能窥其万一了。至少，看看他们一脸大真的稚气，于中年左右之人，也是不无少补的。虽然，他们固真有不少“面目可憎”的地方来。有时，也会发出无理由的似是而非的疑问来。有时，也会装出一副难乎其辞的嬉皮逗笑你老人家来。然而，你总算是一堂之主了吧？上指天，下画地，随心所欲，称意而谈，三坟五典，八索九丘，都随你的便。嬉笑怒骂，他们的情趣，立刻就会从面部上表现出来给你看，没有丝毫地隐讳的。大学生于此，却不无阙然了。他们什么都放在心坎儿，有时候简直不理你的事，你管你的，吾管吾的呢！你有薪俸，吾得文凭，不就完了事。话虽如此，然而中学生在中文班上看西文书，算学班上画鬼脸，午饭后颓然一觉，梦见周公；或传递纸条儿，那也不算是一会稀有的事，推原其故，那一面果由学生顽皮好玩，一面也未始不由教员的太无出息，善于催眠。“四美具二难并”，所由来者，渐矣。

 

     夏丐翁曾经有过这么一副联语：“要做先生，不如早死。”那倒使吾有些惶恐了。其实呢，岂止有些惶恐而己哉！

 

     最后，除了这种高尚的清闲的，吃不饱饿不死的教员的生活外，总得有一二件在行的手艺，以备万一糊口之计吧？经了一番二番三番慎重考虑之后，就决定了剃头的行业。那倒并非看了清华的理发所，或西单六国饭店附设的北京理发所才动心的。不瞒你说，自小至今，二十年来，蓄志已久了。然而一念自己小时怕剃头的，大人叫做“赖头”的恶习来，确乎使吾无所措手足了。因为我的确记得那时自己简直会哭得昏天黑地一塌糊涂的。

 

      绞发的“绞”字，却是一个颇有美术情味的一名字。虽和绞决有一样的危险性的可能。从前妇女理发剃面，专门有绞发的红娘一类的人――在吾乡叫做“剃面婶婶”的。雇用者是世袭的，雇用她们者也是世袭的。最初，就是送嫁娘的替身吧？她们为太太们剃面，记得似乎并不先用刺刀或多用剃刀的。皂子那更不用说了，仿佛那时吾们华夏还没有皂子这一类东西，这是洋鬼进来以后才有的。普通用的，一种是荚树的果实，一种就是原料品的苦碱。吾们用了皂子，用了保险安全剃刀，还嫌自己脸上的富有辣性，那更是未免大娇嫩得太不堪设想了。吾看她们在未用剃刀之先，必先扑些香粉，然后才运用一种红线做成的套子，灵活地使用她的大三两指，轻快地交互着去绞去她们面上的汗毛或颈畔的乱发。这一种饶有古风的手艺，说起来恐怕很少人可能理会吧？然而乡村小镇上面，却是常见的事。吾想干的那倒不是这一种勾当。一则传授上有相当的困难，而况她们有传媳不传女的一种恶习，这是与男的传子不传婚，是一样的不可能。二则这种手法，在文明的社会里，似乎是应该在淘汰之列了。吾现在想学的，乃是现在时髦的理发匠所能干的行款。虽然，文明是文明得可以，剃刀总是免不了的。要我动刀，那就不无戒心了。白的进，红的出，一片模糊的印象就会从无意识脑筋里涌现出来，使吾不寒而栗。何况刀伤酸痛之极，反会使你发痒，使你痒痒地觉得似痛非痛的味儿，那真是剃刀锋下的威力才有这种效验的。你莫小觑这小小的一把剃刀！倘你确乎是要“刎头以见志”的话，我敢担保他的胜任愉快而有余。从前当官的，厨子，剃头匠，都须得由自己带上任去，这就是为了这个缘由。厨师有下药的可能，剃头的有下手行刺的可能呀！于此可见一斑的升官发财，自古到今，那也不是一件好玩的事，虽然尽有朝思暮想要干这一回事。因为这有失掉生命的危险呀！吾倒并没有这种革命的精神，会如此大胆地像那日本浪人或英雄好汉所能干的一种不朽千古的事业，要学会了剃头行径，来谋杀一两位达官贵人或名媛闺女以快万一之志。我要的乃谋解决个人经济的问题，或者是阶级战争过后个人谋生的方法，各种方法中最轻而易举的最妥善的方法。

 

     剃头既是一件要想干的行业，而动剃刀确乎是一件很为难的事情。不妨先举例以明之吧：从前有一位名刽子手，他自己年纪老了，于是惟一的希望，就是希望他儿子接受他的这种祖传的胜业。无奈他儿子千干万千，叫他去杀头，他却是不愿的。后来，他老子简直急得没法，终于，想出一条诡计。预先布置好了，叫他的情敌在他的相好的土娼家里尽情地享乐，乘他大醉的当儿，领他上土娼家去看得怒火冲天。于是不慌不忙引得他上法场，把犯人蒙上眼睛，监斩官一声命令，他果然身不由主地轻快地把他腰斩了呢！结果，他儿子终于传了他的衣钵。

 

     于是，吾的择业问题，竟从此解决了，那也算是吾近来的一种胜业。可惜，这问题，老周在未毕业以前，也曾有过这一番的先见。最后也就决定了当教员、做剃头匠的二行行径。正可谓英雄所见略同，“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现在呢，老后果然如愿地到S城当教员，吃铅粉，闻脂粉去了。以此类推，将来当剃头的路子，也可算是意中之事。至于，剃刀还有油可揩，那是另外的事，不大可靠的了。

 

 

一九三零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在周刊室

（《清华周刊》498期，1930年）